編者按:
馬上就要到2020年的清明節(jié)了,因受疫情影響,南昌地區(qū)限制了墓區(qū)的祭掃活動,作者通過文章追思外婆在世的件件往事,雖沒有華麗的詞語,但充滿了樸實的語言,字里行間都流露著對外婆的深深感情,讓人讀后,潸然淚下,聽著別人的故事,流著自己的淚。好文章,拜讀,欣賞并推薦,問作者好。
外婆是裹過小腳的,洗腳的時候我看到過,不止一次。
“香蓮已經(jīng)不知該嚷該叫該求該鬧,瞅著奶奶抓住她的腳,先右后左,讓開大腳趾,攏著余下四個腳趾頭,斜向腳掌下邊用勁一掰,骨頭嘎兒一響,……將卷在腳心下的四個腳趾頭死死纏緊,好比叫鐵箝子死咬著,一分一毫半分半毫也動彈不了?!?/span>
這兩句是從馮驥才先生的《三寸金蓮》里摘錄的,一聲“嘎兒”,一個四五歲小女孩稚嫩的腳趾脆骨,被她的親奶奶生生掰斷。這其中是怎樣的一種疼痛,我實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,也不忍心去描。從此往后,原本活蹦亂跳的小女孩就慢慢變成了蹣跚龍鐘的老嫗。我曾怯怯地用小手摸過外婆畸形凸起的腳背,詢問她疼不疼?
“習慣了,現(xiàn)在不疼,當時疼,特別是裹完后被大人逼著下地走路,疼得還不如去死掉。”即便是說到不如去死時,外婆的語調(diào)都很平淡?;蛟S痛苦時久,也就麻木了。但我從小就知道外婆走不了長路,也走不快。
和《三寸金蓮》里的小香蓮一樣,外婆也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“銀秀”。外婆告訴過我,她娘家是江西豐城,也算是南方人,個子不高。我不知道外婆年輕時的模樣,但我從母親的容貌中推測,外婆定是個秀氣的江南女子,就如同“銀秀”這個名字。
外婆沒有工作,長年在家操持家務。她性格懦弱,在外公跟前幾乎沒有脾氣。她出生于宣統(tǒng)二年,民國十五年嫁到南昌,一生中生育了多胎,成人的只有我母親一個。究其原因,固然有舊中國醫(yī)療水平低下的因素,也與外婆在某些方面的木訥分不開。曾生一男胎,月子里放在外婆身邊睡覺,不幸的是第二天早上發(fā)現(xiàn)男嬰被窒息致死。可能是這件令人痛心的事情,外公很不待見外婆,經(jīng)常是呼來喝去。我小時候曾站在外婆身邊“助仗”,阻止外公:“不許罵人!要講文明禮貌!”
不知是我的仗義執(zhí)言,還是老傳統(tǒng)“爺娘喜老崽,公婆疼長孫”的習俗,外婆極端疼愛我,愛得沒一點原則。哪怕我做了錯事,她也能找到充分的理由為我開脫:“小孩子,有什么關系呢!”母親提了多次不能這樣寵,但外婆依舊如此。
外婆娘家有個侄子在同城某大型軍工企業(yè)工作,差不多每年都會來看望外婆一次。來時會拎一包豐城凍米糖。凍米糖是豐城的特產(chǎn),待侄兒離開后,外婆將這包凍米糖上交給外公。外公大度地擺擺手道:“這是你侄買給他姑的,你就收到吧。”外婆就趕忙將凍米糖收好,等我三兄妹都在的時候,她會把凍米糖拿出來,分給我們吃。這包凍米糖也是她在這個家里唯一能按自己意愿處置的東西。
而在她侄兒來看望她的這一個多小時里,外婆會特別興奮,也變得很健談。拉著侄兒的手不停地詢問家里情況,誰誰現(xiàn)在怎么樣?身體好嗎?誰誰還在嗎?
我喊俵爸的侄子很有耐心地一一作答。俵爸曾多次邀請外婆回老家看看,外婆都支支吾吾不作答。有次外公在場回復道:“你姑要帶外孫,哪里有空噢!”算是替外婆拒絕了邀請。還是兒童的我都看出來了,外婆是很想回娘家一趟的,但外公不準,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,甚至連爭取一下也不敢,怕外公責備。
當時我不解,還曾唆使外婆不要聽外公的話,想去就去。外婆摟著我黯然說道:“哪有那么容易哦!”
長大以后,我讀了一些書。知道了中國古代婦女需要遵從三從四德的禮教,但這數(shù)千年的封建禮教確實是殘害了我的外婆??!怪不得領袖號召“破四舊”時,立刻就獲得了廣大婦女的積極擁護。
外婆屈從于“既嫁從夫”,也做得一手好女紅。她做鞋納底,外公、母親、父親、弟弟、妹妹和我,全家七口人基本都穿外婆做的鞋。她根據(jù)全家人腳的大小,向鄰居討來鞋樣,用稍厚點的紙,依葫蘆畫瓢剪好。只是我三兄妹的鞋樣有些麻煩,因為我們會不斷長大,上半年弄好的鞋樣,到了下半年可能就不合適了。這時就需要我母親幫助將鞋樣放大。因此,外婆只是手巧,并不心靈。
外婆做鞋納底很用心。做出來的鞋子形狀很漂亮,穿得很合腳。后來我們穿買的鞋多起來,從商店買來的鞋洋氣,我們兄妹喜歡。外婆有一陣有些失落,但她很快就調(diào)整過來了,因為她還要為我們納鞋墊。
鞋墊也要放樣。先用糨糊將碎布一塊塊粘黏起來,當然最外一層會用一塊整布。按樣剪好,用整布包邊,然后就一針一線開始納。外婆的針腳納得密且整齊,有時還用彩線納出一朵蓮花,簡直就是一件工藝品,特別好看。
納鞋墊,外婆一直做到她九十歲時才停手。那年我女兒出生,外婆納了三雙鞋墊交給我,說:“婆婆現(xiàn)在眼睛看不太清,手上也沒力氣了。這是最后一次,你們一家三口一人一雙,留個念想。”
這三雙鞋墊我們都墊在鞋里穿了,沒有留下來?,F(xiàn)在想起來惋惜不已。
除了女紅,外婆的“婦功”還表現(xiàn)在她釀的一手糯米酒。女紅是外婆從娘家?guī)淼氖炙?,釀酒則是嫁給外公之后才學會的技能。
外公年輕時跟著太外公做生意,民國時代做生意和現(xiàn)在一樣有應酬,養(yǎng)成了嗜酒的習慣,有點花天酒地。在我印象中,外公每天要喝兩餐酒,雷打不動。三花、李渡、四特,大概就這么幾種。三花居多,因為便宜,不記得了是幾角錢,反正不到一塊。但幾角錢也挺多的,在一個人每月伙食費十元都不到的年代,這樣天天喝、天天喝,也扛不住?。⊥夤阋馄艑W釀糯米酒。
外婆不會釀酒,外公便指導。其實外公也不會釀,但他會喝,聽酒友們說過一些釀酒的方法,回家就復述給外婆聽。說的簡單,做起來難。外婆按外公說的方法去釀,頭幾回都不理想,不是不出酒釀,就是寡淡無味。遭到外公指責,甚至譏諷嫌棄,說外婆浪費了糧食。外婆不敢分辯,只是默默忍受。
為了學會釀酒又要避免因浪費糧食導致挨罵,外婆嘗試著一次釀半斤米,反復體驗著煮米、蒸米的不同,投放酒藥的量、保藏的時間和溫度。一段時間后,外婆釀的糯米酒越來越好,出的酒釀也越來越多,最好的時候一斤米能出一斤酒釀。至此,外公才停止了對外婆的責怪。
釀酒有一道蒸米的工藝。外婆在廚房蒸好了會叫我。打開蒸籠,熱氣騰騰的糯米香撲鼻而來,一粒粒、長長的糯米,晶瑩剔透,可愛死了。外婆用小碗給我盛個半碗,再放半調(diào)羹白棉糖拌勻。這就是我最喜歡的下午點心——糖拌糯米飯,大約一個半月左右可以吃上一回。
待蒸熟的糯米飯完全涼透,拌上酒藥,裝進一個大臉盆里,然后用塑料布蒙上,再用舊棉襖之類的包裹起來保溫。居民老房子,地方小,只能放在靠床頭的床底下。
有天晚上外婆帶著我睡覺,我聞到從床底下飄來一股鮮甜的酒香。外婆就告訴我說:“明天可以榨酒釀了?!?/span>
后來外公喝酒就喜歡用米酒兌著白酒,這樣省錢,酒也柔和,好喝。
外公是八二年去世的,外公去世后,外婆就搬到了父母單位宿舍,和我們一起住,那座老街上的居民房漸漸就荒廢了了。搬到這邊后,外婆也嘗試著釀過幾次糯米酒,卻沒有一次成功,失敗多次后的一天,外婆憂傷地對我說:“你外公走了,將我釀酒的手藝也帶走了......”
在我們晚輩看來,外婆和外公的感情并不深,但當外公去世后,外婆卻時常念叨著他。
公元二零零四年,外婆去世,享年九十五歲。外婆的喪事是我三兄妹,她的外孫、外孫女操辦的,我們從老墓區(qū)將外公的骨灰起出來,和外婆的葬在了一起。希望從此往后,外公外婆在那邊能夠互敬互愛,平等相待。(通用機械)